《战马》部分节选(2)
第二章
经过漫长难熬的冬天,进入薄雾弥漫的夏天,我和艾伯特一起成长着。除了令人尴尬的稚嫩以外,一匹小马驹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男孩之间还有更多的共同点。
每当他既不去村里上学,也不和他父亲去农场干活儿时,他就会带我出去。我们穿过田地,来到托里奇河边的那块沼泽地,那里地势平坦,满地都是蓟草。就是在这块农场里唯一的平地上,他开始训练我。最初只让我来回走走,小步跑跑,后来又让我先朝一个方向往前冲,然后再朝另一个方向冲。在回农场的路上,他让我自己掌握速度。
我也学会了一听见他吹口哨便跑过来。我这样做并不是出于顺从,而是因为我总想和他待在一起。他的口哨声模仿猫头鹰叫,断断续续的,这呼唤我永远不会拒绝,也永远不会忘记。
除了艾伯特,老马佐依是我唯一的伙伴。她经常要去农场犁地、耕地、割草、收庄稼,所以我大多数时间都是自己待着。夏天时,待在田里还可以忍受,因为我总能听到她在干活儿,还能时不时地叫叫她。可到了冬天,我就被孤零零地关在马厩里,一天下来见不着一个人影,也听不到人说话,除非艾伯特过来看我。
艾伯特很守信用,他照顾我,也尽可能地保护我不受他父亲的伤害;不过,他父亲并不像我想象的那么可怕。他一般不理我,就算来看我,也总是远远地站着。有时候他甚至可以变得非常友好,但有了我们初次相遇的经验,我怎么也不能信任他。我根本不让他靠近我,而老是躲到田地的另一边,让老马佐依把我俩隔开。每到星期二,艾伯特的父亲喝得醉醺醺地从外面回来时,艾伯特就会找个借口和我待在一起,确保他父亲不会靠近我。
我来到农场两年后的一个秋天的晚上,艾伯特去村里的教堂敲钟了。每个星期二晚上,他都把我和佐依关在一个马厩里,这样保险一些。“你俩在一起会安全些。只要你俩在一起,我爸就不会进来骚扰你。”他常说。说完他会靠在马厩门上,给我们讲敲钟的复杂程序,还讲镇里如何安排他敲响发最低音的那个大钟,因为他们觉得他已经是个男子汉了,能胜任这项工作。他还说他很快就是村里最大的男孩了。我的艾伯特为他能敲钟颇感自豪。我和佐依紧紧依偎在灯光昏暗的马厩里,当教堂的六记钟声越过黄昏的田野传到我们耳朵里时,我们十分陶醉,此时我们知道艾伯特有理由感到自豪。这音乐无限神圣,所有人都可以分享——他们只要聆听就好了。
我肯定是站在那儿睡着了,因为我根本不记得听到有人走近。突然间,马厩门前闪烁着跳跃的灯笼光,门闩被拉开了。一开始,我以为是艾伯特,可教堂的钟声仍在响彻云霄。接着我听出来,毫无疑问,这声音是艾伯特的父亲发出的,他每星期二晚上从市场回来时都是这种腔调。
他把灯笼举过门,手里拿着根打人的棍子,踉踉跄跄地绕着马厩朝我走来。
“嘿,你这自高自大的小东西,”他说,毫不掩饰话里的威胁,“我和人打了个赌,他们说,我不可能在一个星期之内教会你犁地。在乔治酒店里,伊斯顿和其他几个乡亲都说我治不了你。我倒要让他们看看。你娇生惯养的日子到头儿了,该学会自食其力了。今天晚上,我要拿几个马轭给你试试,找个合适的,明天咱们就开始犁地。来软的也行,来硬的也行。你要是给我找麻烦,我就拿鞭子抽你,非把你抽出血来不可。”
老马佐依很了解他的情绪,嘶鸣了一声警告我,当然就退到马厩后面的黑影里。不过她没必要警告我,因为我能明白他的意图。我只要看见举起的棍棒,就吓得心跳加速。
我害怕极了,但我知道不能跑,因为根本无处可逃,所以我就背对着他,朝他尥蹶子。我感到我的蹄子正中目标,随即听到一声痛苦的尖叫。我回头一看,他正艰难地拖着一条腿爬出马厩,嘟囔着要报仇雪恨。
第二天早上,艾伯特和他父亲一起来到马厩。他父亲走路明显一瘸一拐的。他俩每人手里都拿了个马轭,我能看出来艾伯特刚哭过,因为他脸色苍白,满脸泪痕。他俩一起站在马厩门口。让我无比自豪、无比欢欣的是,艾伯特的个头儿已经超过他父亲。他父亲一脸憔悴,显得十分痛苦:“艾伯特,要是昨晚没有你妈说情,我当场就把这马给毙了。它差点儿要了我的命。我现在警告你,要是这马在一星期内不能把地犁得笔直笔直的,我就卖了它,我说到做到。全看你的了。你说你能对付它,我就给你一次机会。
再说,它也不让我靠近。这马野性十足,本性恶毒,除非你能驯服它,一个星期就训练好它,否则它就得离开。听明白了吗?这马得像其他人一样学会自食其力——我可不管它有多好看——这马必须学会干活儿。艾伯特,我得跟你说清楚了,要是我打赌输了的话,它必须走。”他把马轭扔到地上,转身离去。
“爸,”艾伯特坚定地说,“我会训练好乔伊——我会让它学会犁地——不过,您必须保证不再打它。不能那么训练它,爸,我了解它,我特别了解它,它就像我的亲兄弟一样。”
“艾伯特,你来训练它,你来管它。我不管你怎么做,我也不想知道。”他父亲不想继续讨论下去,“我不会再靠近这畜生。我想一枪毙了它。”
这次艾伯特走进马厩后没有像从前那样抚摸我,也没有对我柔声说话。相反,他径直走过来,表情严肃地盯着我。“你简直蠢透了。”他厉声说,“你要想活下去,乔伊,就得学会生存之道。以后你再也不能踢人。爸的话是当真的,乔伊。要不是妈妈帮忙,他会一枪毙了你。是妈妈救了你。
他不听我的,将来也不会听。所以,乔伊,下次可别这样了。
以后别再这样了。”说到这儿,他的语气发生了变化,变得更像原来的他,“乔伊,咱们只有一个星期,你得在这几天里学会犁地。我知道你是良种马,你可能觉得犁地的活儿根本不配让你干,可是现在你必须得干这活儿。我和老马佐依,我俩会训练你;这活儿特别累——对你来说尤其累,因为你不是农用马,也还没有足够的力气干好这活儿。乔伊,这事完了你会对我有意见。可是我必须得做。我爸爸说到做到,他是言出必行的人。他一旦下定决心,就没法改变。
他会把你卖掉,甚至毙了你也不愿意赌输,这是毫无疑问的。”
就是这个早上,一个马轭松松地套在了我的肩膀上。
我和亲爱的老马佐依肩并肩,踏着田里弥漫着的薄雾,被领到一个叫朗克鲁斯的地方,我的农用马训练生涯开始了。
由于我们第一次一起犁地,那马轭擦伤了我的皮,我的双脚因为太用力而深深陷入松软的土壤里。艾伯特在后面不停地嚷嚷,我只要一迟疑,或者走歪了,或者他觉得我没有尽力——他能看出来,他就朝我挥鞭。艾伯特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以前说的好话和友善的态度荡然无存。他现在说话严厉、刻薄,决不允许我反抗。老马佐依在我旁边,她俯身让人套上马轭默默地拉车,低着头,双脚深陷入土壤。
为了佐依,为了我,也为了艾伯特,我也弯腰让人套上马轭,开始犁地。那一个星期里,我要学会农用马犁地的基本技能。
我一用力,肌肉就生疼;不过,在马厩里好好休息过一晚之后,第二天早晨,我又精神抖擞地准备开始新的工作了。
随着我每天的进步,慢慢地,我们开始像一个团队了。
艾伯特用鞭子的次数越来越少,而且又开始对我温柔地说话。一个星期后,我敢肯定自己已重新赢得了他的疼爱。
一天下午,我们把朗克鲁斯附近的一片地犁完之后,他把犁取下来,伸双臂把我俩搂住。“好了,你们完成任务了,我的宝贝儿们。你们完成了。”他说,“我没早点儿告诉你们,因为我不想让你们分心,整个下午,爸爸和伊斯顿一直站在屋里看着我们呢。”他挠了挠我们的耳朵根,又摸摸我们的鼻子,“爸爸打赌赢了。他吃早饭的时候告诉我说,要是今天我们把地犁完了,踢他的事他也就不计较了。还说你可以留下来,乔伊。你看,你成功了,亲爱的宝贝儿,我真为你自豪,都想亲你一下,你这个小傻瓜。不过我不会那样做,只要他们看着咱们,我就不那样做。现在,我爸会让你留下来,我敢保证他会的。我爸是说话算数的,你放心吧——他只要没喝醉就一定能言出必行。”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们去大草坪那里割草。回来沿着低洼地带的小道朝农场走去,一路上浓荫蔽日。这时,艾伯特第一次谈起战争。他吹着吹着口哨,突然停下来说:“妈妈说可能要打仗。”他的声音里带着忧伤,“我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好像是有个老公爵在哪里被人枪杀了。真不明白这和其他人有什么关系,不过妈妈说,我们也会被卷入战争。不过,这不会影响到我们,不会影响到这里的。我们还是照原样儿过日子。我才十五岁,不够去打仗的岁数——妈妈是这样说的。不过我和你说呀,乔伊,要是真打起来,我也想去。我想我应该能当个好兵,你说呢?穿上军装一定很神气,对不对?以前我一听到乐队奏乐,就想加入行军的队伍。乔伊,你能想象那场景吗?想想看, 要是你跑步像拉车一样好,你也能成为一匹优秀的战马呢,对不对?
我知道你肯定行。那我们就是一对儿。要是那些德国人和咱俩打起来,他们就得请上帝帮忙了。”
一个炎热的夏夜,整整一天漫长的、又脏又累的田间劳动刚刚结束,我正专注地吃着菜泥和燕麦。艾伯特一边用稻草给我擦身,一边说,冬天的几个月里会储藏大量的干草,还说这些麦秸秆用处很大,可以用来铺屋顶。突然,我听见他父亲拖着沉重的脚步穿过院子朝我们走来,边走边喊“孩子他妈”。“孩子他妈,快出来。”他没有喝醉,是清醒时的声音,我不害怕。“打仗了,孩子他妈。我刚在村子里听说。邮递员今天下午带来的消息。鬼子们进军比利时了。毫无疑问要打仗了。我们昨天十一点宣战了,得去和德国人打,给他们个教训,叫他们别再欺负人。战争过几个月就会结束。历来如此。就因为英国雄狮在沉睡,他们就以为英国人死了。我们要教训他们两下子,孩子他妈——我们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一辈子也忘不了。”
艾伯特停下手里的活儿,稻草落在地上。我们朝马厩门口走了几步。他母亲正站在屋子台阶上。她用手捂着嘴。
“噢,上帝啊。”她轻声说,“噢,上帝啊。”
(未完待续,感谢爱心树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