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传统
剪纸,尤其是民间剪纸,是一种如今不被太多人欣赏的艺术,一直为画界及学院派漠视。但就它的表现能力而言,除了对自然及生活的再现之外,亦能体现出画家的精神和心灵。而这一点,与现代艺术不谋而合。
再则,离我们渐渐远去的农耕时代,总有一种让人怀念的安稳气息,那时候天更蓝,风更清,岁月悠长,正像是这本书中不疾不徐的画儿的节奏。
《金瓜儿,银豆儿》是我非常喜欢的一本图画书,第一版早在我小时候就已经出版,然而也和大多数童年的好书一样,随着时光流逝而绝版了。如今毛毛虫童书馆又重新整理出版,还按现代图画书的模式进行了相应的调整。小小一冊精装书拿在手里,带回来许多属于童年的欢乐和回忆。
当然,回忆并不是喜欢这本书的全部理由。更多的是,这本书给予我一种无与伦比的美感,封面上的两个胖娃娃,从豆荚和瓜儿之中探出身体。念一念书名,我似乎都能听到他们的笑声。这本书的形式、绘画和文字风格,都是浓浓的中国味道,一如吕胜中先生曾经说过的,是“母亲的艺术”。阅读它的时候,心理上的熨帖和满足,是读再多引进图画书也不会有的。
要说中国图画书与国外最大的差别,一定不是故事 ,而是艺术风格。《金瓜儿,银豆儿》原本是赵燕翼先生根据民间故事改编的童话,字里行间自然是中文独有的韵味和节奏。可是,要把文字转化成图像,是非常非常难的事情。
要知道,民间故事是一种高度概括的叙事文本,通常以口头讲述来传承,因此注重情节发展而非细节描述。纵观全文,只有一句“河西走廊铁柜山,山下住着老两口”交代了故事发生的地点和人物,可是,人物多大年纪呢?穿什么衣服呢。故事里一句都没有说。
而画家柯明先生以染色剪纸的形式画出了白胡子的老公公和白头发的老婆婆。我们并不觉得突兀,反而觉得,他们就该是书里的这个样子。当然,没有违和感还与剪纸是一种高度概括的艺术形式有关,也和故事中没有详细的描述有关。在这里,画家可以任意发挥,把我们的传统中经过许多代人反复雕琢修订的艺术形式套用进来。
为什么这么说?先来看看两位老人的穿着打扮。它们的出处,是京剧中的老旦和老生。
这是京剧《李逵探母》的剧照。除了服装的颜色,左边的李逵母亲的造型是不是和书里的老婆婆基本一样?
京剧是一种非常成熟的艺术形式,人物的手势、穿着打扮都有固定的模式。而剪纸呈现的人物、动物以及山林草木,都是高度抽象的。这两种形式的结合,能让我们在解读固定符号的同时,又能展开想像,用来表达民间故事,比具象的写实风格更适合。
为什么书里的老婆婆和老公公的衣服都是蓝色呢?这一点也与京剧服装的色彩有关系。
京剧的服装色彩分为上五色和下五色。上五色是黄、红、绿、白、黑。富丽堂皇的场景和帝王将相都离不开。而下五色则是紫、蓝、粉红、湖色和古铜色,通常用在贫困的场景和人身上。这本书里,人物的穿着打扮几乎用的全是下五色。
书中的老婆婆和老公公,遇到了大旱,日子分外艰难。柯明先生为他们设计了深浅不一的蓝色和紫色衣服,正是为了表现出他们的境遇已经非常糟糕。
除了两位老人,这个对页里还画上了一棵树。枝条稀稀拉拉,长着屈指可数的几片叶子,树梢上还停着几只乌鸦。而乌鸦,在我们中国文化中,是不吉利的象征。
整个画面中,除了黄色的地面和水桶,几乎都是黑色和蓝色,传达出一种忧愁苦闷的氛围。正是文字中所描述的“这一年,天气大旱。天上不下雨,河里水晒干;种子不发芽,苗儿不出土。春天过去了,老两口的菜园,还是一块白地。他俩好忧愁啊,不住地唉声叹气!”
看到左边这一页,有眼前一亮的感觉吗?色彩多了,画面明亮了。
现在,围绕着老两口的鸟儿变成了燕子。这正是传统文化中吉祥和希望的象征。而地上,也冒出了一红一绿两个小芽。
请仔细观察老婆婆和老公公的表情。
在上一页中,两位老人的眼睛向上弯。
而这一页里,变成了朝下弯的两个月牙。在前一页中紧握的双手也张开了。
这两处细微的变化,能让我们清晰地知道,他们心中有了希望。
“三月出芽,四月生叶,五月开花,六月结果。七月八月,瓜儿熟了,豆角饱了。”赵燕翼先生用几句韵文交代了时间的流逝。现在是收获的季节,老两口儿要去菜园摘金瓜,采豆角。
除了瓜儿和豆角,我们还在画面上看到了蝴蝶,上面两只,下面一只。柯明先生画出蝴蝶,当然不仅仅是为了装饰和好看,而是为了强调老两口的喜悦。原因是:蝴蝶翻飞,是欢天喜地的象征。
这个对页是不是很可爱?我们先来看构图,金瓜儿和银豆儿分为居于书页的左上角和右下角,老公公和老婆婆则分别在左下侧和右上侧。而文字部分,也是呈角分称。这样的构图方式,我们在民间艺术中常常能看到。这是独属于中国人的审美理想,与中国民间传统哲学思想相关联。对称,意味着圆满和完整。
再来看看造型和色彩吧。两个胖娃娃,造型和年画上的抓髻娃娃完全一样,男孩一个发髻,女孩两个。藕节一样的手臂和腿,胖鼓鼓的脸蛋,又和自家的小宝宝几乎一模一样。而色彩的应用,则是从实际生活中的提炼和概括,叶子当然是绿色,瓜类通常开黄花,豆类则是紫色和白色的花。写到这里,突然想起我遥远的故乡了。这时候正是豌豆花刚谢,紫色的蚕豆花开的时节。这一页,让我既开心,又泛起一些乡愁。
这一页里,背景是一棵开满了花的树,花间梢上,还停着几只鸟。花是梅花,鸟是喜鹊。当然,收获的季节自然不会有梅花。为了表现老两口的快乐,柯明先生用了一个传统的象征——“喜上眉(梅)梢”。他还细心地把喜鹊处理成了绿色,而非我们所见的黑白二色,使整体的画面更加统一、和谐。这种处理方式,与我们被驯化了的思维方式完全不用,不受时间、方位和角度的限制,取自生活却又不拘一格。
随着“转眼几年,金瓜儿银豆儿都长大成人了”这句话,再看右页,胖娃娃已经长成了大孩子。而孩子象征希望与美好,柯明先生给他们穿上了红色。他们头顶的喜鹊,则起到了连接上页的视觉作用,但为了平衡画面,处理成了蓝色。
整本书里,我最喜欢这一页。浓浓的生活气息扑面而来。架上开着黄花,担子里放着萝卜,地上长着“紫花茄子红辣椒”;而银豆儿身旁,一群小鸡围着妈妈在吃食,水里游的小鸭子似乎也闻讯赶来,正排队上岸,小荷头上立着蜻蜓,还有一只青蛙似乎刚从荷叶上“扑通”一声跳进水。
生活真美好对不会?我们看画,就像是通过画家的眼睛去观察和感受。热爱生活、热爱美的人,就算在最平凡的场景里也能看到美和乐趣。柯明先生创作的这本书,就带给我这样一种感受。我想他在画这一页的时候,唇边是带着微笑的吧,也一定想起了自己曾经仔细观察过的生活场景,因此才那样细致地剪出了那么多生动的蔬菜、花朵和小动物,还为它们加上了柔和温暖的色彩……
美好的生活,或许会招来妒忌,这不,坏人上场了。
看见这群坏人的模样,我真是忍不住想要狂笑。他们的造型和表情实在太有喜感了。当然,就算不看文字我们也能很容易的了解他们就是一群坏人。与老公公老婆婆一样,他们的造型也来自京剧。
手拿算盘的跟班是管家,脸上眼周的一块白色与嘴上两撇小胡子,正是京剧里小丑最惯用的造型。而手执鞭子的,则是家丁。他们一个穿灰色,一个穿黑色,象征奸猾和粗鲁。
居中骑驴的李员外,造型取自花脸,赭色的服饰象征他的贪婪与糊涂。
民间故事里,坏人最终会倒霉是最常见的结局。对于好恶分明的孩子而言,这点会让他们非常开心。而我们也乐于见到坏人吃到足够的苦头。这样的故事中,坏人的形象往往会比好人生动,也正是这种极安静和极热闹的对比,传统的道德教育在讲述故事的同时也完成了,却不会带着让孩子反感的说教。
我们来一起看看坏人们是怎么经历得意忘形和倒霉吧。
看到荒凉的铁柜山上长满了美丽的花果树木,李员外一心想霸占。要老两口交出黄金白银各十两。金瓜儿银豆儿回家听说以后,去了铁柜山寻宝。在自家养的大公鸡和大冬瓜的帮助下,找到了金子和银子。
而贪心的李员外听说了大公鸡和大冬瓜的能耐之后,金银都不要了,眼一翻,脸一沉,说道:
“冬瓜是我地里长的,公鸡是我粮食喂的。”
管家跟班一声喊,抱去了大冬瓜,抢走了红公鸡。
他们带着公鸡和冬瓜去了铁柜山,围着金银宝贝直打转。这时候,金瓜儿银豆儿来了,召回了冬瓜和公鸡。
从此后,这伙坏人被永远永远压在了山底下。
后记:
我对于传统文化的了解和启蒙,自小被要求背诵的古诗词与读过的古籍,远不及《金瓜儿,银豆儿》这样的图画书的影响更大。童年看图画书的眼睛固然比现在无知,但也比现在单纯,尽管看不出那么多的文化符号和象征寓意,却一点也没有缺少过乐趣。我想这就是来自传统的力量。这个根植于中国的文化背景和生活传统的故事,取材于民间,也以传承自民间的艺术形式来表达,让我们能直观地了解自己的文化和根。
如今赵燕翼先生已经去世,柯明先生远在美国。相较于这本书的创作时间,社会也有了巨大的改变,农耕时代远去,我们对传统的了解越来越少。像两位先生这样的图画书创作组合也再不可逆。想来确实是让人叹息的一件事情。
然而又应当有希望不是吗?至少有毛毛虫童书馆的郭骅和姚媛。她们发掘整理并重新出版这本书和其他一些传统原创图画书,让我们的孩子可以以此亲近母语和传统文化,也给出版行业留下了一份宝贵的资料和传承。我们得以再见传统。
在写这篇小文的时候,我不停地翻看着这本书。相较童年,审美趣味已经发生巨大的改变,看惯了西式图画书的眼睛,却仍会被其中的美与传统所打动。这一切让我叹惋,可又觉得实在是不必。艺术的形式一定会随着时间流转而变化,但剪纸这样经历千百年的技艺仍将不朽,只是可能不再有“欢天喜地”与“喜上眉梢”,而新的原创图画书里,应当有更为贴近人心和情绪的表达,以及独属于中国的创造和美学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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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好看
古风古色,喜欢~~
中国传统剪纸艺术,特别有韵味。